年来,于正为什么能一直制造爆款?
墨雨云间(2024)
于正的剧又一次爆红了。2024年6月2日,由他制作的《墨雨云间》在优酷开播,灯塔数据显示,该剧播出首日播放量即刷出今年新高,品牌方紧随其后,上线5天广告收入翻了3.5倍。平台优酷称,《墨雨云间》已经合作了超过40个品牌,打破了优酷今年多项商业化纪录。
于正已经红了15年。即使他的作品口碑两极化,也曾深陷抄袭风波,但每隔几年,他总能制造出最热门的电视剧。
2011年,他推出第一部清朝穿越剧《宫》,获得当年省级卫视的收视冠军,他也实现了从编剧到制作人的成功转型。2013年的《陆贞传奇》,帝王夫妻不再是主角的最终目标,宫女陆贞追逐事业,成为一代女相,这部剧在日渐繁荣的大女主戏市场中分得一杯羹。2018年的《延禧攻略》则正式开启了女主角升级打怪、为姐姐复仇的爽剧模式,当时热门的女性互助叙事也被融入其中。
因为《延禧攻略》以黑马之姿成为年度最热门电视剧,2018年也被称为“爽剧元年”。《墨雨云间》更是爽剧元素的集大成者,不仅男女主角分别有复仇线,女主角还顶替他人身份完成自身和替身双复仇,剧情因此有了双倍爽感。
10年前,于正对记者阐述了自己的方法论:“有的编剧,一个好的梗可以卖一份钱,两个好的梗卖两份钱,而我可以把十几个好的梗放在一个筐子里,我自己做制片人。”
他曾通过网络小说判断市场趋势,现在则关注短剧。他不惮于推翻过去的自己,妆造和叙事都跟着市场走。
于正是传统影视剧行业中最早关注短剧的一拨人,他分析情节点和完播率,深感长剧要跟短剧抢流量刻不容缓:爽剧必须更爽。
“很早之前,于正老师预感到,未来长剧观众的口味会变,所以才尝试着在长剧的创作中,加入短剧思维。”《墨雨云间》的编剧、导演马诗歌接受采访时说,“要在短时间内给出足够精彩有效的情节。”
主角反复身陷囹圄,但总能靠才智突围成功。《墨雨云间》的爽点不仅来自快节奏的反转叙事,也来自精心设计的编剧结构:戏剧目的清晰,每一集都有完整的起、承、转、合模块,也有适合短视频传播的名场面。
提供情绪价值是于正戏的制胜法宝。“恩仇得报,前路坦荡”,这句《墨雨云间》的核心台词精准切中了当今社会疲惫不堪的打工人的精神状态:在压抑逼仄的环境中忍耐,幻想着有一天能整顿职场。
近日,超额劳动的咖啡师面对咄咄逼人的催单顾客,大喊着泼了对方一脸咖啡粉,多数网友选择共情咖啡师。过劳的年轻人们需要有人替自己“发疯”,《墨雨云间》的女主角刚好做到了,她以弱胜强,以牙还牙,不放过任何一个伤害自己的人;还有男主角这种深情专一的最强辅助。
于正的服务意识还体现在他密切关注观众的心理需求,随时准备着奉上能产生情绪共振的剧情。一个典型的例子是,《墨雨云间》播出过程中,平台和于正根据观众的即时反馈,判断原本设计的开放式结局可能不符合剧迷的期待,距离剧终还有6天时,于正拉着团队,连夜炮制了圆满甜蜜的番外剧本,这个番外在5天内制作完成,随着大结局一起上线。
“古偶加玄幻加动作加恐怖,又土又爽又狗血,你把东亚观众嗑得最凶的桥段全部叠加在一起,你(于正)真的做到了,而且做得还不错。”影评人毛尖说。她肯定了《墨雨云间》的快节奏强情节和丰富画面,但也指出这种无限融梗,是不考虑“中国影视剧售后”。
“(于正)在生理层面把我们的情绪料理得舒舒服服,齐整整把我们变成求爽得爽的文化粗人。”毛尖说,“影视剧算不上文化上游甚至中游产品,但无下限下游抄下游的样子,中国影视剧很容易会被玩得山穷水尽。”
一直以来,于正都在反抗这种批评。他沉浸在自己被打压的叙事中,自比晴川和魏璎珞——他的热播作品中快意恩仇的主角。他有意通过阅读对自己的批评、谩骂来维持自己在“谷底”的心态,再通过制作出利润丰厚的大爆剧完成“复仇”。
“我一直给自己心理暗示,你在一个很低的位置,这让我有一种我要逆袭的感觉,这些是我创作最大的源泉。”他说。
宫(2011)
12年前,于正对《南方人物周刊》说:“你的立场和我不同,你是个知识分子,体会不到中国13亿人口有多少人文化水平很低,他们需要通过一些好的电视剧来温暖自己的心灵,并能浅显地学到一些道理,深奥的东西反而做不到。我的东西就是心灵鸡汤。”
12年后,他对《南方人物周刊》说:爽剧才是真正的复刻人生,“那些做不出爆剧的又凭什么高贵?”
于正的作品或许速朽,但确实流行。他不认为悲剧性人格或是走一步退三步的坎坷生活才是“高大上”的创作。他不是没写过悲情故事,比如《烟花三月》《荆轲传奇》《最后的格格》《胭脂雪》等,但那会儿他只是编剧。成为制作人后,他再也不做悲情故事。
“我觉得自己的人生就是爽文,”于正说。他的起点不高,年轻时也遭遇过不公;他手段灵活,通过个人努力不断攀升。于公共媒体而言,去还原于正的个人经历颇为困难:他所讲述的个人故事很难证实,也很难证伪。编故事是他的本能,他也完全能投入自己的故事中。
但于正及他制作的影视剧是一块时代切面。他描摹出一个个当下广泛的观众喜好,透露出时代情绪;又因为他的成功,成批的模仿者紧随其后,一定程度上,大众审美因此被教化。
今天的舆论环境已大不如前,一句话、一个表情都可能被放大被审判,娱乐圈的很多人变得噤若寒蝉、谨小慎微。于正是个特例,他不惮于表态也不遮掩情绪,他在微博和小红书上回怼差评、呛声狗仔、暗讽其他剧集,几乎每一个动态下边都跟着几千条留言。无论对他的作品和行事认可与否,都无法否认他的这些言论是观察当今影视行业创作环境的一个样本。
近日,于正接受了《南方人物周刊》采访,他对记者说,“对你的问题,我知无不言,言无不尽。但有些问题我没法回答,我就直接告诉你。”
2019年4月9日,浙江金华,于正(右)和黄晓明在《鬓边不是海棠红》片场图/视觉中国
对话于正与短视频抢流量南方人物周刊:在《墨雨云间》播出前,你说自己很有把握这部剧会爆,为何这么笃定?
于正:创作期间我就冲着爆去的。在这个短视频日益侵占大家时间的时代,跟短视频抢流量刻不容缓,所以节奏、立意、情绪价值都要铺满,这个是经过周密计算的。
可笑的是还有很多人看不起短剧,其实这是时代的趋势,短剧精致化和长剧快节奏,浓缩叙事刻不容缓,真不知道那些吐槽的人在高贵些什么,我打开他们的社交媒体,看他们夸的那些戏也不过如此。
即使营销号骂《墨雨云间》无脑爽,但它就是爆。爆本来就是可以预见的,我要是愿意,我每一部都可以是爆剧。期间我从未担心过(不爆),要是担心就不会公开这么说。
南方人物周刊:缘何选择改编网文《嫡嫁千金》来制作《墨雨云间》?
于正:其实《延禧攻略》火了之后我不仅收到了很多赞誉,也被黑得很惨,无论我们找了多少清史专家,服化道做得多考究,还是有很多人说这是无脑爽剧,而“爽剧”这个词好像带了很多贬义,这跟我的预期有很大差异,让我忍不住怀疑我从《宫》开始做的一系列爆款之所以被黑,是因为逻辑不够强,故事不够宏伟。于是那几年我就开始追求所谓的主流高大上,拍了《鬓边不是海棠红》,那部剧很受赞赏,之后就一发不可收拾,把原本爽文的《尚食》改了,又做了非常文艺的《当家主母》,但收效并不好,不仅口碑没捞到,连观众也失去了。
这个时候我停了一年,我反复思考到底问题出在哪里。这时候我在英国看到了一位戏迷,她很喜欢《延禧》,说这个爽剧陪伴她度过了人生最黑暗的时刻。我突然意识到其实戏剧就是戏剧,没有所谓的高大上和爽的区别,能满足观众一部分需求就是它存在的意义,于是我迫不及待想要重新回到这个赛道。
但爽剧原创太慢了。这时候我看了《嫡嫁千金》,觉得这本小说的故事很适合改成爽文,我有信心把它改好,于是就选择了它。
南方人物周刊:你提到《当家主母》收视不好,你觉得问题在哪里?
于正:播得其实不差,是符合平台预期的,但不符合我的预期。
我总结的经验就是我不太合适拍这样的剧,我的观众不看这么沉重的戏,而看这种戏的观众不关注于正,本身就不觉得我会拍这种戏。但彼时被《鬓边》的成功蒙住了双眼,其实《鬓边》在某方面也是爽文,因为编剧写的情节是我串起来统的,所以也有于正的感觉。
南方人物周刊:你一直强调要从人物来推动剧情,而非情节推动故事,在《墨雨云间》的改编中这一点有什么具体表现吗?
于正:我们首先要做的就是丰富人物,其中改动最大的就是女主角薛芳菲没有魂穿姜梨,而是直接替换,这是我非常想要的。就是那张脸,才是考验人性的。一模一样的一张脸,明明很多人都知道她是薛芳菲,但为了自身的利益没人敢承认,都在欺骗自己呀。
我始终不相信坏人觉得自己坏。他觉得自己是个好人,他是不得已的,会给自己找各种各样的借口。
而且我觉得这世上大部分冠冕堂皇的人背地里都肮脏龌龊,我其实有很多很多想表达的东西在里面,真的很多很多。但是能读懂就读懂,读不懂就当个爽文,在一天的疲惫工作和痛苦之余,能够纾解一下,我也觉得蛮好的。
延禧攻略(2018)
爽文才是复刻人生南方人物周刊:说到爽剧,你觉得什么是爽剧?
于正:其实爽剧的爽感是差不多的。我认为不同的是以前的爽剧像金庸啊,是男性为主。所谓爽文就是给大家做梦的空间嘛,所以会有书生爱上富家小姐啊,各种各样的爽文。但现在女性崛起了,女性的独立主义更多了,女性反过来对男性会有一些要求,女性观众也更多,就会有一些变化,但本质是没什么改变的。
我一直认为爽文并不仅仅是做梦。就像打游戏可以重启,我们人生难道不是爽文吗?人生一次失败,只要不死,你就可以卷土重来呀,就是有这样的信心才能活下去。而很多人没有这样面对的勇气,他就失败了。怎么从输里面赢回来,才是我们想表达、才是观众喜闻乐见的。爽文才是真正的复刻人生。
而那些苦大仇深的,那个所谓的人性彰显,其实非常不合理。
我认为我的人生本身就是个爽文,很多人的人生都是爽文,年来,于正为什么能一直制造爆款?不仅仅是我,所以爽文才会被观众喜欢,但是因为加了个“爽”字,就泯灭了它所有的好处。到国外,《鱿鱼游戏》也好,《黑暗荣耀》也好,就饱受赞誉啊,为什么我们这就不行呢?就变成一个诟病呢?
南方人物周刊:你怎么看《鱿鱼游戏》《黑暗荣耀》?
于正:《鱿鱼游戏》和《黑暗荣耀》本质上跟《延禧攻略》《墨雨云间》一样,但很多人不愿意承认罢了。我这么一说估计又要被喷了,但你看国外网站的评分和评论是不是差不多?对于这种外来的和尚好念经,我真心想不通。
南方人物周刊:你提到过会分析短剧,从何时开始关注短剧的?这是你制作项目的参考坐标吗?
于正:我关注短剧其实是看到周围的人都在看开始的,但我没有去计算过什么,我只是看了两部最火的短剧之后,意外发现它的节奏跟我的《宫》《陆贞》《延禧》差不多——快节奏,一集里有四到五次情节反转——我才发现其实好看的戏从开始到现在都是一样的,不一样的只是形式和称谓。
最近我看到有很多营销号把我20年前的采访视频拿出来反复放,里面说我制胜的法宝是研究收视率,企图用这个来说明我是个商人而非创作者,是个投机取巧者。那确实是我过去说过的,但20年过去了,我早就不需要用这样的工具了,对人性的了解,对戏剧的经验,以及自身经历已经足够给我养分,让我去完成一个有我表达的作品。
南方人物周刊:你提过希望能把自己验证过的方法说给更多人听。从剧集制作的角度来说,有什么是你验证过的你自信的方法论,能够分享?
于正:我写作的方法只能跟徒弟分享,而且将来要出教科书,这里就不聊了。
鬓边不是海棠红(2020)
愤怒感可以促使我创作南方人物周刊:伊能静分享了与你的通话,她说你觉得“现代人总是心里有口恶气,要吐出去啊”,为什么这么说?
于正:我写作的原动力来自胸口一口吐不出去的恶气。
从小到大,我认为一部作品的好坏取决于三个方面:1、观众喜爱程度;2、能够带来什么启示和情绪价值;3、是否传播正能量。可是事实并非如此,我的爽剧(姑且这么称呼),首先观众喜欢,其次它让观众压抑的情绪获得了释放,三是宣传了各种非遗,令它们出圈。我想请问为什么还有人在黑它们?那些做不出爆剧的戏又凭什么高贵?或者有些爽剧标榜自己是正剧又凭什么压人一头?
气到极点的时候只能靠戏剧来缓解胸口的淤堵,但时间一久我又觉得那是我创作的动力,反而慢慢疗愈了自己。新冠疫情期间好多人给我发私信告诉我,看了我的剧很解压,很出气,我觉得那就是功德了,至于别的,我做的也不是世界名著,没想过流芳百世,所以也就释怀了。
南方人物周刊:严格地说,爽剧这个赛道还是掌握在少数创作者手中,你认为这是能够有更多创作者加入的赛道吗?
于正:我觉得很难,我在小红书上发了一篇文章,叫“这世上最难写的就是爽剧”,正因为套路,所以观众对角色的个性、路径各方面要求都很高。至今国内就《延禧》《庆余年(第一部)》《赘婿》《墨雨》称得上爽剧,其实爽剧是要打破很多固有认知的,也要深谙人性,要在每一次反转时让观众相信。举个例子,主角肯定会赢,但他用什么方法赢你要想在观众前面,要出乎意料,且可行可信。这是需要功力的。
南方人物周刊:你会看自己的微博超话吗?在外界看来,你的剧一直能把握住大众情绪,这是怎么做到的?
于正:我不太看超话,但我会看广场(注:集中展示某一主题的信息聚集地),反正好与坏都接受,当作训练内心的工具。掌握大众的情绪不敢当,我只能说我也经历着所有人经历的一切。作为下位者的思维,我跟他们是同频的,而且人性千百年来都差不多。
南方人物周刊:小人物的逆袭、反击是你多部作品的核心,你也会以“下位者”自喻。你如今依然会给自己“对抗”、“逆袭”的心理暗示吗?暗示自己在一个低位或在困境中,暗示自己要不断变强?
于正:事实上不需要暗示,表面上的风光不代表自己实际的感受。每次我要飘的时候我会看看各种批评,尤其是无礼的批评,然后愤怒感就上来了,这样的感觉可以促使我创作。
但也并不是完全都需要这样,我的经验也可以支撑我用技巧写一部剧,有时候也会有不错的成效。只是经验永远没有情绪来得有效,所以我经常去回复一些网友,刺激刺激自己,让自己遭遭骂!(偷笑)
南方人物周刊:你常提“人到中年”,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?
于正:我说人到中年其实是不断提醒自己已经中年了,但事实上我完全停留在少年的心态,经常跟同龄人在一起会叫他们叔叔阿姨,玩也跟90、00后玩。我是渴望自己进入中年状态的,但是怎么也进入不了。
我以为中年是情绪稳定,云淡风轻。我好像一直热血翻涌,有一口恶气吐不出来哈哈哈,愤青。
南方人物周刊:几年前你在采访里说,既想被观众认可,又不想太火,因为火了之后“有可能会成为众矢之的,有可能会被乱箭穿心”。这种态度现在有改变吗?
于正:其实火不火已经不重要了,看看这一生能为国家做点什么吧?让中国文化走出去。但这一切能不能经由我实现得看缘分,我努力,但不强求。
•(参考资料:澎湃新闻,《专访|《墨雨云间》导演马诗歌:一次短剧思维做长剧的尝试》;商业人物,《专访于正:中国宫斗戏很low,〈延禧攻略〉不是宫斗戏》;界面新闻,《于正:很多被批演戏不好的演员,我都合作过》;哔哩哔哩,影评人毛尖频道,《复仇爽剧拿捏观众?于正〈墨雨云间〉真的成功了吗?》;中国新闻周刊,《于正:一名成功编剧的“成功学”》。)
南方人物周刊记者杨楠实习记者陈诗雨
责编杨静茹